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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8小说网 -> 玄幻魔法 -> 断唐正文 一、蹭蹬
- 未牌时分，长安街头。</p>
“纨绔不饿死，儒冠多误身。丈人试静听，贱子请具陈。”</p>
不紧不慢的声音从杜甫的口中飞出。他约莫三十岁开外，一脸愁苦，满面风尘。两鬓星霜，发角零丁。套一件圆领褐衣，初一眼看去布料质地也还上乘，但却浆洗得褪色变彩。腰胁不显眼处，打着一个老大的补丁，因颜色相近，不细看倒也并不能轻易发觉。</p>
他在人群中独独要高出几个头去，显得鹤立鸡群极是抢眼。并非是他身材高大颀长，只因骑着一头蹇驴而已。那蹇驴毛色黯淡，四肢无力，显是食料不足气力不济，早已不堪重负，只能粗粗喘气而已。它跨出几步，喘上一口粗气，杜甫就吟上一两句诗。</p>
“甫昔少年日，早充观国宾。</p>
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 </p>
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p>
李邕求识面，王翰愿卜邻。”</p>
杜甫一边斟词酌句，一边沉醉在自赞自夸中。赋敌扬雄，诗比曹植，不禁豪气顿生。而一想到李邕对自己这个后辈高看一眼，就更有些飘飘然起来。李邕李北海海内闻名，虽屡遭贬斥，但文坛领袖的地位却是名至实归。更要紧的是，他眼中容不下李白的飘逸奇才，却对自己青睐有加，这就不免更让人啧啧称奇，沾沾自喜了。</p>
杜甫招招摇摇，但其实整条大街上没有人理他。</p>
贬夫走卒们一个个东奔西顾各忙生计，达官显贵们又宝马香车唯恐着相，谁也没空搭理一个酸腐诗人。</p>
间或有人投来好奇一瞥。又一个来长安混饭吃的，他们在心里暗暗地骂一句娘，旋即消失在人潮人海中。</p>
但那也不过是沧海一粟而已。</p>
人实在太多了。这天底下一等一的大都市中，这星罗棋布的百坊中，竟然塞集进一百万号人，不免让人即惊且惧。这许多人中，有仗剑的游侠，天竺的高僧，粟特的掮客，波斯的萨宝，突厥的骑士，日本的留学生，海国的磨勒。各色人等，层出不穷。而且华戎杂错，胡商络绎。每个人踏上街头，都像被扔进一条泥沙俱下的大河。这条从四面八方汇集起来的大河流，不知道往哪一个方向涌去。虽然不清楚目的所在，虽然不十分情愿，可是一旦置身其中，人就不得不被裹挟着往前涌去。尽管这样，仍没有一个人想离开。他们发誓死也要死在这里，绝不离开半步。因为每一个人都心底透亮，虽然现在很穷，不名一文，说不定昨晚还手气一塌糊涂，赌钱输了一个精光。但他们清楚，只要还呆在赌桌边上，总有一天他们会咸鱼翻身。而一旦离开，他们就永远没有机会了。</p>
像杜甫这样的诗人更是比比皆是，多如牛毛，简直比赌徒还泛滥。</p>
无数张陌生的脸在眼前晃动，无数道混杂着异样表情的目光交错。每个人吐一口唾沫，就能把人淹死。</p>
“骑驴十三载，旅食京华春。</p>
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p>
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p>
乘着那蹇驴停下步子又喘上几口粗气，杜甫赶紧又吟了几句。念及数年来奔往返京洛之间，到处求三拜四寄人篱下，不觉悲从中来，顿有一发不可收拾之感。</p>
“主上顷见征，欻然欲求伸。</p>
青冥却垂翅，蹭蹬无纵鳞。”</p>
“主上顷见征？皇上见召还有工夫骑驴逛大街？好大的口气。”忽然有人在驴边啐了一口，声音中满是不屑：“倒好闲情逸致！不耐烦些个。别挡道！” </p>
杜甫挨了骂，也不生气。喃喃了两句，搭了搭嘴唇，觉得怪不是滋味。但转念一想，即将要去办一件大事，万万不可就此泄气，失了气概。便重又抖擞精神，十步一吟，将一腔诗情吐了一个酣畅淋漓。末了结句：</p>
“常拟报一饭，况怀辞大臣。</p>
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p>
闭上眼睛回味良久，忽又振声道：“好诗啊，好诗！委实是好诗!”</p>
这一喊不要紧，座下却突然吃了一惊，长声嘶叫，不再进一步。他狠抽了几鞭子，那驴更加发起倔来，又尥蹶子又拗头打转。只得落地，好言相慰。</p>
忽然夹道都是路人，尽相来看热闹，指指戳戳只是一片哄笑。刚才吟诗无人喝彩，如今驴子打滚观者如堵。</p>
那驴子得了便宜，赚了彩声，一发不可收拾。</p>
杜甫左提缰右引绳，足足盘耽了半个时辰。终于收拢住那畜生，牵了缰绳往前行去。那驴即已泄愤，也不再闹事，垂头乖乖尾随而行。</p>
蹭蹬啊蹭蹬。杜甫这样哀叹着。</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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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渐行至宣阳坊南门。万年县多高官富豪，长安县多贫民百姓。这宣阳坊贴近宫城，地处万年县核心，更是藏龙卧虎之地。万年县衙便在宣阳坊中东南一隅。</p>
一人一驴进门左拐而行，来到一座大宅第前。只见红墙碧瓦气派惊人，但制式已稍显古旧。</p>
遍额上分明写着两个大字“韦宅”。</p>
便去敲门上的铜环，叩击完毕，垂首立于一边，毕恭毕敬。</p>
过得一盏茶的工夫，便有一个门子开启朱门，偷眼往门外打量。</p>
他忙迎上前，拱手道：“小哥……”</p>
“你是……”那门子冷冰冰地说了句，稍一沉吟，发觉有些面熟，倾刻变了面皮，“我家老爷吩咐了，朝中事务繁忙，闭门谢客。”</p>
对此冷遇，他显然也早已习以为常，当下陪笑数声，一边上前一边探手入怀，从怀中摸出一包鼓鼓的人事，递进门去，只说相烦递个名刺。</p>
门子接过人事，掂量几下，发觉份量比上回又重了不少，脸色由阴转晴。也不肯立即开门，只沿着门缝上下打量外人，一时想不起名字，又皱了皱眉说道：“那谁？名刺呢？”</p>
他从怀中摸出名刺，双目下垂递进门去。</p>
那门子接过一看，又抬头细细打量一番，总算把名字与人物联系到一起，忆起此人断断续续已来了三次，但还是没记住他的名字。忽往蹇驴努一努嘴，道：“你兄弟换了一个？上回我记得是头灰驴？”</p>
杜甫脸露尴尬，不知这话是好意还是恶意，沉吟良久方始苦笑道：“小哥记性倒好，上回确是头灰驴，后来喝了酒被人盗走，从此不见，只得换了如今这个兄弟。”</p>
那门子哈哈一笑，对于自己的记忆便颇为得意。点了点头，扔下一句：“你等着。”门便关上了。</p>
杜甫望着大门呆立半晌，不知如何忽有吃了闭门羹之想，不觉心下恻然。想想自己幼年丧母，又是体弱多病，久寄人篱下，殊无滋味。他出自襄阳杜氏，祖上也是名门望族。祖父杜审言为人恃才傲物，好作惊世骇俗之语，大抵都是屈原、宋玉抄袭模仿，王羲之也要投笔叩首之类。因此与群僚不和屡经贬谪，后来惹烦了司马周季重，被诟陷下狱，秋后问斩。</p>
杜审言次子杜并还只十三岁，竟乘着周季重酒酣，袖刀而入，一刀了帐。杜并也死于乱刀之下。于是举朝震惊，皆赞杜并孝子，冤狱遂平。</p>
杜甫是杜审言长子长孙，到他这一辈时家道中落，父亲只当了个不起眼的小官，生母又早早就已过世。他自小寄食在姑母家中，成婚后日子过得一贫如洗看米下锅。</p>
正戚戚惨惨处，大门复又敞开，数名仆人两列相候，先前那门子满脸堆欢，低头哈腰以引杜甫。</p>
杜甫顿觉春风扑面暖意洋洋，心道此番必有所斩获。遂整一整衣冠挺一挺腰干，大踏步入前。</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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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番谒见的是尚书左丞韦济。</p>
“骑驴十三载，旅食京华春。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韦济长叹了口气只是摇头。</p>
“子美，如你这般诗才，可谓笑傲世间，天底下也没几人并肩的了。可也竟落得这般困顿。唉，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这世道究竟是怎么了？”</p>
杜甫被一语道破心事，不觉悲从中来，鼻子一酸差点流出泪来。他自十年前贡举下第，便一直过着游历逍遥的生活，近几年来则旅居京洛，干谒权贵以求入仕。平时则贩药于市寄食友朋，大多时光便只与这一头毛驴作伴罢了。</p>
杜甫长叹一声道：“恨只恨‘野无遗贤’啊。”</p>
韦济脸上本就没有半点喜色，一听野无遗贤四字，脸色更是暗淡。看着杜甫焦灼不安，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模样，</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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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杜甫自负甚高，即贡举落第便对此途颇多不满。恰逢李隆基诏告天下，凡通一艺者赴京师参加选试，是为制举。杜甫文名素著，自然满怀期望，只盼殿试面君一朝登天。不料李林甫忌贤妒能，只恐有人取彼代之，奏请罢殿试，改由尚书省统一主考。天下布衣纷至京师，试以诗、赋、论，竟无一人及第。</p>
李隆基问起缘由。李林甫颂道天下精英毕集于朝，野无遗贤。</p>
两人望向廊下的毛驴相顾无言良久。</p>
杜甫投石问路，旁敲侧击。</p>
韦济闪烁其辞，顾左右而言他。</p>
杜甫文笔虽好却口才笨拙，脑子里想的经嘴里一说，往往变了味儿。加上他生性耿介，内心深处深以上门干谒为耻。但当时即人人干这营生，又不得不行此道。被绕了几道弯后，更觉尴尬。待要开口直言谋个一官半职，又觉羞惭，越羞越窘越窘越急，竟致于头面通赤坐立不宁。</p>
渐渐茶凉水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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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蹭蹬啊蹭蹬。” 杜甫又哀叹着。</p>
其中内情韦济如何不知，也是长叹了口气，低声说道：“这朝中，这朝中……咳，已是人人自危，朝不保夕，还有谁敢多说一句话？”</p>
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句，哪还敢举荐一个人？</p>
杜甫只觉胸口又重重挨了一棍，更觉难以为继。只好埋头喝茶。</p>
相顾无言。</p>
茶水见底，发出气绝之声。</p>
韦济也不令人添茶加水，只把眼睛往厅堂外面睃。</p>
厅堂外庭院幽静，大门直挺挺地敞开。</p>
杜甫也不敢抬头，只怕多丢一个眼色，韦济便会意起身送客。</p>
忽然的的声响，数声马蹄自外而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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