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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8小说网 -> 玄幻魔法 -> 锦夜

第 5 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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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仿佛有什么难以抉择的事困扰着他,让他异常烦躁。swisen.com

    他突然把那个大信封狠狠的摔在床上,一大叠照片掉了出来,散落在床上和地上,张张发出刺目的光。

    那是因为照片上的人儿,都裸露着大片的美丽肌肤,莹白胜雪,几乎晃花了人的眼。

    程月光呆呆的看着那些照片,他的心和眼一样生疼。

    美丽的女子,美丽的裸体,美丽的姿势。

    多数是她一个人,因为拍照者是他,也有少数有他的笑脸,他在她的身上印下一个个清楚的吻痕。

    那是胡蓝蓝。

    那是他们最亲密的日子里,留下的所有证据。

    在分手后不久,她曾经来找他,请他把电脑里所有关于她的照片都删除。

    他也当着她的面照做了。

    但是她没有想到,原来他早已打印出来一部份,一心想偷偷当成纪念。

    她原该想到,她是在玩火,而她的四周,都已险情暗生。

    程月光跳了起来,他飞快的把散落在床上地上的照片都收入信封之中,然后抓着信封冲出了家门。

    他一边发动他的车,一边拨号。

    “你在哪里?我要马上和你见个面,有东西给你。”他冲着电话里的程王说。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做这样无聊幼稚的事情,拿以往女友的艳照去刺激程王,但是他的心里有着一团野火,母亲的悲伤,父亲的绝情,胡蓝蓝的嚣张,星索的病重——这一切都让他无法负荷,他要让他的父亲和他一样身处地狱。

    那种痛苦不会让人死去,但却会让人接近疯狂。

    但是他刚刚挂断电话,却突然感觉后脑一阵刺痛,然后双眼一黑。

    他昏了过去。

    一只手从车后座伸了过来,从程月光的手里拿走了那个大信封。

    钱永强那张永远缺少表情的脸暴露在不强的光线下,他抽出信封里的照片看了一眼,然后拿出手机。

    “和你想的一样……东西已经拿到了。我下手不重,他应该很快会醒。”

    程月光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家里的床上。

    看到他醒过来,床边的欧锦松了一口气。

    “吓了妈一跳,怎么在车里睡着了呢,还睡得那么沉,幸好你强叔回来了,帮妈把你抱上楼,不然妈都要叫保安了。”她像对孩子一样摸了摸月光的额头,把盖在他身上的毯子又拉了一拉。

    “妈……”程月光张口结舌,他回想起了之前发生的事情,伸手一摸,那个大信封果然不见了。

    他从床上跳了起来,脑后又是一阵隐痛。

    是谁?是谁居然在自家车库里袭击了他还抢走了胡蓝蓝的裸照?!

    他的心里忽然一阵恶寒,有着津津的冷汗自他的后背沁了出来。

    他们家到底怎么了?

    为什么他仿佛感觉置身在重重阴谋与黑暗里,如同在午夜行走,看不清前面的路,也看不清后面伸来的手。

    欧锦急急按住他,嗔怪道:“今晚在家里睡吧,看你累的,也不知道忙些啥,也没去看你弟弟……”

    母亲永远是温情而唠叨的,无论她多么美丽优雅。

    程月光看着欧锦的脸,自小到大,母亲都是他心里的女神,即使年华老去,她也是他心里最美丽的女人。

    他像孩子一样搂住欧锦的脖子,把脸埋在她的肩头,贪婪的嗅着她身上的清香。

    母亲的气息让他躁动的心瞬间安静下来,柔软下来,他低声问:“你又在医院呆了一天?小星怎样?”

    欧锦轻轻叹气,拍着他的背:“小星还是老样子,看着他躺在那里,我总觉得他只是像你一样调皮睡着了,一会儿就会醒来叫我妈……”

    她的声音又哽咽了。

    程月光紧紧的搂着她,安慰着她。

    欧锦把程月光的脸从自己肩头推开一点,仔细的看着他,她的手指一点点抚过月光的眉眼,仿佛充满了无限的眷恋。

    她像哄孩子一样对月光絮絮而语:“这些天妈比较忙,你要经常抽空去陪陪小星,不要老贪玩……小星毕竟是你亲弟弟,以后说不定哪天就见不着了……”

    程月光大惊:“妈你说什么啊,医生说小星的情况很稳定,只是暂时不知道什么原因一直不醒来,你不要瞎想。”

    欧锦勉强笑笑:“妈不是那个意思……唉,反正你多陪小星说说话,医生说经常陪他说话会好得快。”

    程月光点头,他总觉得今天的欧锦有些奇怪,让他心里有一种隐隐的不详预感,但他又说不上什么具体的原因。

    他转移话题:“强叔回来了?他今天居然没陪着爸爸去伤天害理?”

    一想到从小看着他长大的钱永强居然帮着父亲照顾着胡蓝蓝,他就气不打一处来。

    欧锦有些忧心的看着他:“你不要这样说他,他毕竟是你爸……强叔也是没办法……”

    程月光愤怒地说:“爸爸?哪里有这样荒唐的爸爸?我恨不得他现在失去一切,变成那个穷教师,要他清醒一下,在他一无所有的时候,只有妈你一个人爱着他!”

    欧锦的身体不自觉的一僵。

    良久,她才苦涩地笑笑:“月光,很多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简单的……很多因果,是自己种下的吧。等以后,你就会明白了。”

    “妈你怎么还帮着他说话?”程月光不满。

    欧锦叹气:“我和他已经完了,但他还是关心你的,刚才我还看到你的手机上有他的未接来电,不知道他找你做什么,你回个电话吧。”

    程月光这才想起和程王有约的事情。

    他本来要拿胡蓝蓝的裸照去羞辱程王。

    但是现在……

    算他走运。

    程月光推开欧锦跳下床,对着镜子理了几下头发。

    “我不回。妈,我还是回学校睡去,喻颜还要我晚上给她们宿舍送酸奶去呢。”

    欧锦哭笑不得:“喻颜是哪个?你的新女朋友?”

    程月光连忙摆手:“不是,这回不是。是我一个朋友,就是你和爸上次打赌招进来的那个女同学啊,人挺好的,上次我在酒吧喝多了,老板拿我的手机拨到了她的电话上,让她接我回来,所以她们整个宿舍的女生罚我买酸奶赔罪。你不知道,她们宿舍那个爱琳娜可厉害了,那气势,给她一根定海神针估计她就能变成母的孙悟空!”

    欧锦被月光夸张的形容逗笑了,她凝神想了一下:“上次打赌……姓喻的女孩子……啊,是她……”

    她似乎都快忘记这件事了:“她人很好是吗?嗯,她应该……”

    她突然打住了,脸上呈现出一种异样的表情来,幸好程月光并没有注意到。

    “妈,我走了,你不要瞎想,事情总会有解决方法的。”他匆匆在母亲额上吻了一下。

    他下楼开门的时候,看到钱永强正坐在客厅里看着他。

    他冷哼了一声,没有打招呼,走出了门。

    而在他的房间里,呆坐了半晌后终于长叹一声欲起身离开的欧锦,突然看到床底下露出一点东西。

    她弯腰拾起来一看,是一张照片,照片上赤裸的男孩和女孩,正是她的儿子和她丈夫现在的小情人。

    她的脑袋剧烈的燃烧起来,全身抖动如同深秋的落叶。

    但她终究又慢慢的平静了下来。

    她一点一点的,撕碎了那张漏网的照片。

    深秋的脚步一点点走近了,法国梧桐的落叶铺满了整个校道,人走在上面沙沙作响,很有一番诗意味道。

    而巨大的香樟则显得更加浓墨重彩的绿,一直绿到人的灵魂深处,厚重而沉默的绿,令人看不清它的真相。

    喻颜周末回家,已经穿上了妈妈给她织的新鹅黄毛衣,长款的毛衣配上牛仔裤,再把头发扎成了一个小小的尾巴,看上去既干净又清爽。

    但是她的心情却恰好相反,像阴雨绵绵的四月天,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郁闷。

    随着明星艺术节越来越近,报名参加了艺术节义工的同学和学生会的诸位成员都异常忙碌了起来,尤其是路波波,这个阴差阳错当了义工的家伙,此刻却俨然成了主力,每天被呼来唤去忙得团团转,充份的享受了“我为人人”的乐趣。

    倒是她,这个最早跑去填表的积极份子,却莫名其妙的被冷落了,白雨很少有事情分配给她做,其他学生会领导要她做什么事,白雨也总是以各种理由阻拦,最可气的是,他只要见到喻颜,就摆出一副白眼朝天的架势,仿佛她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臭狗屎一样,一脸嫌弃加冷淡的表情,令她几次怀疑自己是不是突然得了狐臭或是生了口臭,回去后关起卫生间抓起自己的衣服上下嗅个不停,有一次还忘记关门被秦纯白看到,把秦纯白吓得花容失色惊叫不已。

    真是人不倒霉枉少年。

    她想起在电梯里初见白雨时,他那文弱而冷静的外表给她留下了多么好的印象,没想到他竟然是这种翻脸如翻书的人,果然心理的问题在外表上是看不出来的。

    但她又不是那种愿意轻易放弃一件事的人,白雨这样冷落她,反而更激起了她的斗志,她看到路波波忙得热火朝天,就忍不住主动过去帮忙。

    谁知路波波也好像中了邪,一看她过来,就双手捂脸,大叫道:“你不要这样!真的!你不要这样!”弄得她觉得自己好像正准备走过去侵犯他一样。

    被一个神经男郁闷是郁闷,被两个神经男郁闷是爆发。

    喻颜忍无可忍的爆发了。

    她把白雨堵在了学生会办公室。

    “白会长,你是因为程月光而对我有偏见吗?所以不分配工作给我?”喻颜摆出爱琳娜教的茶壶姿势,逼近白雨。

    她又不傻,仔细的分析再三,她觉得转折似乎出现在那天接到程月光的电话以后。

    果然一听到程月光的名字,白雨瞬间连脖子都红了。

    “喻颜同学,你和程公子的关系我管不着,可是艺术节很重要,所有的工作都需要大胆细心,很多不适合女孩子……”

    “你是怕给我分配工作程月光会怪你吗?”喻颜打断白雨,茶壶式再次逼近。

    “什么?程……他怪我?!”白雨的眼珠子差点弹出来,喻颜注意到他连手指也捏紧了。

    “没错!你就是怕他对不对?要不你为什么不分配工作给我?!就是因为我是他的朋友!”喻颜提高声调。

    “你不要激我!我正准备让你去所有宿舍发传单!”白雨把一叠传单呼的一下砸在桌上:“一共一千份!每个宿舍都要发到!你不要叫苦!”

    喻颜欣喜的收回茶壶式造型,扑过去抱起一叠传单脸上乐开了花:“没问题!我能发的!我很强壮的!”

    正走进门来的路波波听到“强壮”这个词,下意识的看了一下自己的胳膊。

    深秋天气,白雨也已经穿上了银灰的高领毛衣,看上去更加儒雅清秀,而路波波还是短袖上阵。

    喻颜成功接到了任务,心情大好,她抱着一叠传单笑嘻嘻的走过路波波的身边,顺手拍打了一下他的胳膊,说了句:“一起加油哦。”

    然后她就听到身后传来路波波诡异的细小呻吟:“真的,你不要这样……”

    她懒得理他,径直进了电梯。

    白雨看着喻颜兴高采烈离开的身影,心情似乎慢慢平静了下来,嘴角竟然露出了一丝笑意。

    这个女孩子,貌不惊人,体内却似乎蕴藏着一股固执而火热的力量呢。

    她真的是程月光那个花花公子的新女朋友吗?

    除了长得不够美,她似乎与程月光以往的其他女朋友,还有一点其他的不一样。

    喻颜爬到男生宿舍3号楼第3层的时候,已经是接到传单任务后的第二天晚上了,因为白天有课,她只能用晚上的时间一间间发,而且白雨还规定,发到了的宿舍必须有人签个名,这无形中提高了很大的难度。

    开始的时候爱琳娜还出于人道主义精神帮她一起发了一栋楼,但是发完以后她就捶着她的长腿问候了白雨的族谱,然后坚定的对喻颜表示她已经证明了自己是个当叛徒的材料,所以无法陪她到底了。

    于是第二天就只剩下了喻颜一个人还在孤苦伶仃的证明着自己的“强壮”。

    她现在才知道白雨说的“你不要叫苦”是什么意思。

    她不想叫苦,现在只想喊冤。

    等她敲开不知道是第几扇宿舍门,看到那只冲入眼里的巨大金耳环时,她的眼泪都一下子涌到了鼻梁上。

    路波波那句“你不要这样”还没有出口,就被喻颜那一脸“向日葵带雨”的表情给震撼了。

    他愣了半晌,二话没说抢过喻颜手上的传单袋子,就开始闷不做声的一间间敲门、签字。

    在路波波的帮助下,喻颜比预期提前一天完成了传单任务。

    当她和路波波一起气喘吁吁的坐在最后一栋宿舍楼的一楼花坛边,乘着清凉的月光,她傻呵呵的笑了。

    路波波也傻呵呵的笑了,他摸着自己长出了寸许头发的脑袋,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喻颜这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安静的坐着的路波波,她突然发现路波波其实长得挺帅的,如果不是每次都被那只巨大的金耳环和强大的肌肉抢了镜,他应该还是很招女孩子喜欢的。

    她真诚的对路波波说:“谢谢你。”

    路波波的脸色看上去更深了一些,不知道是不是脸红了。

    他说:“唉,真的,你真的不要这样……人生若只如初见……除掉那个什么山,它也不是云。”

    喻颜大笑:“除却巫山不是云?你很喜欢文学啊。可是,你最近为什么老对我说不要这样啊?到底不要哪样?”

    路波波有些怔怔的看了她一眼,又把头低下了,他答非所问:“你不知道,你们在读书的时候,我都在练武,从小我妈就告诉我,我一定要当一个李小龙那样的武打巨星……练武很苦的。”

    喻颜点头:“我知道,这是你的梦想,我们每个人都有梦想,我觉得你能实现它。你的武术很好,你的肌肉也很好。”

    她又调皮的笑起来,提前完成了任务,证明给白雨看她可不是那些娇花弱草,她心情实在好极了。

    路波波却一脸严肃:“唉,你不知道……我妈说,不能谈恋爱,一谈恋爱,就要分心,就要破功,就做不了武打巨星。”

    喻颜说:“啊,你妈管你还管得挺严的。”

    路波波抓抓自己的短发,看起来很纠结:“但是……但是我……唉,爱情与梦想哪个更重要……”

    他突然呼的站起身来,把喻颜吓了一跳。

    “我会仔细想想的!我会做出选择的!”他冲她丢下一句,然后风风火火的跑了。

    只留下喻颜张口结舌的坐在花坛边,看着路波波一溜远去的身影,还是没有弄明白他在说什么。

    深秋的雨天总是特别的少,但今天恰恰漫天飘着细雨。

    一辆红色的的士在中心医院门口停下,车上走下来一个穿着高跟鞋的女人,因为戴着巨大的墨镜,还用一把花伞遮住了上半身,因此看不清模样。

    女人轻盈而熟练的绕过门诊大厅,直奔住院大楼。

    进入住院大楼后,她转身收伞,那是一把木柄的小花伞,透明的雨滴顺着伞尖流到黑色的大理石地面上,让本来就潮湿的地面更增几分湿滑。

    女人轻轻掠了一下额前的几缕湿发,并没有取下巨大的墨镜,她仿佛在找什么人。

    一个穿着灰色西装的男子飞快的从角落里走了出来,走到女人面前,贴着她的耳朵说了几句话。

    女人点点头,和他一起走进了医生专用电梯。

    电梯缓缓上升,最后停在了九楼VIP特护区。

    灰西装男人似乎和前台的护士及办公室的医生都很熟,没有人阻拦他,他径直带着墨镜女人走到了走廊尽头的910室,然后伸手推门。

    门应声而开。

    今天的病房里光线有些昏暗,窗外的雨声敲打着玻璃,也稍许濡湿了一点蓝格的窗帘,美丽的小白菊已经不见了,只剩下大大的玻璃瓶盛着清水,看上去有些寂寞。

    在这略显昏暗的病房里,只有床上躺着的少年,依然静美如花。

    他的呼吸均匀,长长的睫毛如栖息的蝶翅,似乎在极轻的颤动,淡红的唇色并没有因为病弱而失色,在白色的世界里,那是唯一的暖。

    持伞女子默默的站在程星索的病床前,片刻,她伸手摘下了墨镜。

    一张俏丽明艳的面孔出现了,竟然是胡蓝蓝。

    灰西装男人没有再开口,他退了出去,把病房的门关上,只留下胡蓝蓝和程星索两个人。

    他靠在病房外的墙壁上,掏出一枝烟点燃。

    这里是高级病区,严格禁烟,但值班医生却似乎对这个男人有些忌惮,看到他反而陪了一个笑脸。

    灰西装男人也回笑了一下,他的脸暴露在医院走廊的白色灯光下,不笑的时候他还算是五官端正,笑起来的时候却有种说不出的狰狞意味,仿佛哪里不对劲。

    仔细看的话,会发现他的右眼似乎有些呆滞,那黑白分明的眼仁,仿佛一颗玻璃弹子,毫无生气,却分外刺眼。

    那似乎是一只假眼。

    他吸了几口烟后,听到病房里传来了很低的语声,他随即走进了值班医生的办公室。

    那里有一扇窗,可以看到医院停车场的全貌,最近几个月他一直在这里替胡蓝蓝望风,如果程家的车子开进医院,他就会及时通知她离开。

    他并不关心胡蓝蓝老是偷偷去探望程星索做什么,一个沉睡不醒的半死人,还能起什么风浪。

    难道是良心不安?呸,女人就是麻烦,良心算什么东西。

    他只希望那件事情赶快办成,

    这些医生护士虽然都打点得足够,但人多嘴杂,时间久了难免怕出问题。

    有时间得劝她少冒点险。

    他阴冷的笑了笑,将手中的烟头弹出了窗外。

    外面的雨更大了,隐隐还有雷声从远处滚滚而来。

    气温越来越低。

    天地间灰茫茫阴沉沉的一片,如同天地倾倒,似有鬼魅横生。

    Chapter。8

    夜已经深了,天地间隐隐有数点灯火,昏暗而无力。刚刚下过雨的地面并没有透出清新的味道,反而有一些莫名的腐败气息在空气中游走。

    长久没有清理的垃圾堆像大大小小的尸山,无数的秘密与悲伤长年累月的在这里堆积、发酵、霉烂,仿佛永不能逃脱的地狱,一层一层,密密的压在这方土地上,也压在胡蓝蓝的心里。

    胡蓝蓝慢慢的走过那些大大小小的垃圾堆,她并没有因为这难闻的气味而加快脚步,这里没有树,没有花,甚至月亮也似乎比别处更加昏黄,脚下不知是哪年铺过的柏油路,到处是一个接一个的水洼,不熟路的人走过去,必会双腿沾满黑色的水,一滴一滴顺着裤管流下来,带着永远洗不干净的腥臭。

    胡蓝蓝却不会这样,她走得很慢,但是每一步都踏在实处,一滩一滩的积水似乎都自觉的绕开了她,一路走来,她脚下的小皮鞋依然锃亮,不沾污垢。

    自从十岁那年,她放学回来一跤摔到一个臭水坑里,把爸爸买给她的新衣服全部浸脏以后,她就告诉自己,她再也不要摔倒在这里,她连沾上这里的一丝污垢也不要。

    她要自己就算走在这样的城市角落,走在社会的最底层,也依然是自己的公主。

    她终于走过了那一片熟悉的垃圾堆,眼前出现了大片的低矮建筑,天空中密集的电线将月亮挡得无比窘迫,很多嗡嗡的电视声从两边的窗子里传出来,伴着孩子的哭声和大人的斥骂,还有偶尔响起的一声黄梅调。

    胡蓝蓝顿了一顿。

    她安静的站在巷口。

    这就是她长大的地方,这就是她蒙上眼也不会走错的家,这就是她的根所在的地方。

    她的心里有一种丝丝的凉气爬上来,绝望而无助。

    总有一天,她要把自己连根拔起。

    就算痛死,就算失去养份,就算成为一朵干花。

    也要离开这里,永不回来。

    她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腰,朝着巷口左边的一栋三层建筑走去。

    推开院子的门,屋里一如既往的黑着灯,妈妈必然在巷口麻将馆大战,而爸爸也许今天睡在工地不回来。

    胡蓝蓝拉下墙上的电灯开关。

    那开关是一根油绳,往下用力一扯,悬在屋子正中间的一个灯泡就亮了,不知道为什么,灯光所及之处却显得更加阴森。

    这样的开关,在这高速发展的城市里,或者有人以为早已绝迹了。

    比如程月光,他一定在梦里也无法梦见,有一盏灯是这样打开,手拉着那根常年累月浸在油烟里的绳,松手以后,手心就是一片污黑。

    胡蓝蓝悲哀的看着自己的手心。

    到底还是弄脏了。她想。

    她抬头看着墙上的照片。

    那是墙上唯一的照片,中年男人搂着两个小女孩,身后站着中年女人。

    那就是她的爸爸、妈妈、姐姐和她。

    爸爸和妈妈都来自偏远的乡村,那是她从来没有回去过的地方,但是爸爸是个有志向的人,他虽然一字不识,但是他却希望自己的两个女儿有出息。

    那时候的日子,其实是温暖的。

    爸爸没日没夜的在各个工地打工,他是优秀的泥瓦工,很多工地都抢着要他,他有着接不完的活,他不怕苦不怕累,只想多赚一点钱,存给自己的两个女儿。

    每当她和姐姐捧回一张漂亮的成绩单,或是爸爸给她俩买了一模一样的漂亮衣服,家里都会像过节一样高兴。

    那时候的妈妈也很温柔,她在巷口摆了个小的茶水摊,经常问来买东西的人要一点剩下的棉纱,给她们姐妹俩打纱衣,打出来颜色混成一团,不好看,但是穿在里面,冬天也觉得暖。

    那是家最初的模样,也是留在胡蓝蓝记忆里最清楚的片断。

    后来呢?

    后来她十岁,爸爸工地上做活摔断了腿。

    她清楚的记得那是一个冷风呼啸的天,她放学回来,看到家门口围满了人,她钻进去,就看到爸爸躺在一副简易担架上,面色蜡黄如纸。

    天那么的冷,但是爸爸的脸上布满了豆大的汗珠,他的腿在不厚的被子下扭曲成奇怪的形状,一只脚露在被子外面,脚上穿着有补丁的灰袜子。

    他一声不吭。

    在妈妈的哭叫,邻居的议论和爸爸工友的义愤里,她依稀得知,工地的老板躲了,没有人出医药费送爸爸去医院。

    这样的事情在这城市的角落里时常发生,大家已经麻木,但是落在自己的身上,才知道那是怎样天翻地覆的痛。

    爸爸终是残疾了,曾经走路必定要把腰板挺得直直的男人,从此只能拖着一条腿,踉跄着行走。

    工地老板最终出现,但是为时已晚,他给予了微薄的补偿,并且给爸爸安排了在工地做饭的工作。

    “你还有一家子要养,你总要在这个地方做下去的。”老板痞着一张脸意味深长的拍打着爸爸的肩膀。

    那一刻,藏在门背后的胡蓝蓝仿佛看到爸爸的肩膀在那个可恶的老板的每一下拍击中,一点点矮下去,一点点沉默,一点点颓败。

    爸爸最终接受了这个现实,他开始拖着残腿每天赶往工地做饭,幸好他人缘不错,一个工地做完了,总有另一个工地会要他去。

    但日子终究凄惶了下来,穷人的生活就犹如沼泽上的一根稻草,看似平静,其实经不起任何一点重压。

    然后是妈妈迷上了打麻将,白天连茶水摊也无心顾及,不是今天被偷了包烟,就是明天粗心收到了假钞,到了晚上,奋战到半夜竟是常事。

    最后刚满二十岁的姐姐急匆匆的嫁了……

    嫁了……

    胡蓝蓝突然一个激灵,从往事里清醒过来。

    她听到左边的里屋里,有着异样的响动,那是以前她和姐姐的房间。

    她并没有惊讶,相反的,她一直如寒冬腊梅般凛洌的脸色突然间柔和了下来,美丽的眼睛里也慢慢浮上了一种从未见过的温柔与娇憨。

    她从满是油污的饭桌上的一个纸盒里找到了钥匙,打开了紧锁的里屋。

    昏黄的光照进了黑暗的里屋,虽然弱小,但终究打开了一线生机。

    如她意料中的场景出现在她的眼前。

    她的姐姐胡青青坐在唯一的一张木床的角落里,抱着一床旧得已经辩不出颜色的毛毯,呆呆的看着她。

    胡蓝蓝慢慢的走到床边,她在床沿坐下,伸出双手抓住胡青青的手。

    “姐,我回来了。”她说。

    她的声音在这一刻,如同小兔子一样柔软,带着依恋与娇憨,还有一些说不清楚的悲伤。

    胡青青半眯着眼睛,她没有躲开,也没有动弹,只是呆呆的看着胡蓝蓝,仿佛在努力的适应突然间射进这黑暗小屋的光,也在努力的辩认着眼前熟悉的人。

    “我是蓝子。”胡蓝蓝收回双手,在自己的脑袋两边比了一下兔子耳朵的形状,这是她们姐妹俩小时候的暗号。

    胡青青果然轻轻的动了一下,她笑了。

    直到胡青青笑起来,她的面孔才有了一丝生气,不再似假人一般呆滞。

    她笨拙的扑了过来:“蓝子,你回来了,你吃饭了吗?姐去给你做饭。”

    胡蓝蓝的眼泪一下子冲到了眼眶。

    自从爸爸伤残,妈妈自弃以后,这个家里,就剩下了姐姐,每天和她一起上学放学,如果她回来晚了,姐姐就会这样说:“蓝子,你回来了,你吃饭了吗?姐去给你做饭。”

    但是,现在的姐姐……

    她捧住姐姐的脸,轻轻的抚摩着这张曾经熟悉现在却苍老残败的面孔。

    她和胡青青,从小就是这条巷子里最美丽的姐妹花。

    借着家里破了几条口子的老镜子,她多次把自己和姐姐进行比较。

    胡青青的漂亮是内敛的,温柔的,笑起来眼睛弯弯如同月芽,皮肤光洁如瓷,声音轻柔甜美;

    而她,她的美丽是光芒四射的,她的眼睛如同黑夜里最亮的星星一样闪烁,挑衅的看上任何愣小子一眼,他们都会檄械投降。

    多少年来,她们姐妹俩抱在一起,缩在这张只有一米宽的木床上,讲着彼此的心事,这是她们共同的房间,有着她们所有童年与少年共同的记忆。

    然而,现在的自己,仍然光鲜如初,像春末开到最艳的玫瑰,照亮着这黑暗小屋的每一个角落,但她的姐姐,却蓬着一头如乱草般的发,腊黄着一张脸,脸上分不清是脏污还是色斑,明明暗暗如同鬼魅,一股难闻的怪味从她的身上散发出来,但她却在憨憨的笑着,仿佛浑然不知自己的模样,还挣扎着要下床给妹妹做饭,就像之前的许多年一样。

    她以为一切都不曾改变。

    胡蓝蓝的眼泪刷刷的流着,不能停止。

    胡青青只比她大三岁。

    比她大三岁的胡青青,现在是个时好时坏的疯子,她整天被父母关在这黑暗的里屋里,连唯一的窗子也被木条钉死。

    她过这样的生活,已经有足足两年。

    两年,七百多个日日夜夜,不,没有日夜,太阳早已落下,月亮也回家,胡青青却走在没有光亮的黑夜里,永远也等不到天亮。

    她用力的抱住胡青青,丝毫不理她身上的异味,她说:“姐,我吃过了,你吃过没有?你饿不饿?我去做饭给你吃吧。”

    但是她还没有做好饭,妈妈就回来了。

    看来妈妈今天手气不佳,脸色也格外阴沉。十年前温柔的用一点点旧纱线给她们姐妹俩织毛衣的那个女人,不知道何时已经变成了拍着牌桌大吼“老娘今天要自摸”的妇人,而她与女儿间的距离,也越来越远。

    她看了胡蓝蓝一眼,似乎有些意外。

    “怎么回来吃?在学校没得吃啊。”妈妈说话的语气也生硬了许多。

    胡蓝蓝的怒火一下子点燃了:“我不是每个月给你两千块钱吗?你怎么连姐的饭也不做?你看看现在几点了,她还在饿着!衣服也不知道多久没有换了!”

    她把锅铲猛的扔到铁锅里,发出巨大的声响,胡青青闻声跑了出来,看到妈妈站在屋中间,吓得赶快缩在墙角。

    妈妈冷笑一声,猛的提高声调:“你怎么知道她没吃?你不知道这个疯婆每天要吃多少顿吗?要给她吃,她可以一直吃到自己撑死!”

    胡蓝蓝的眼泪再次涌上鼻端,她强忍着泪水不让它掉下来:“她是你的女儿呀!你的麻将比女儿还亲吗?”

    妈妈一下子爆发了:“你看她现在的样子,你以为我不心痛?她以前是这样的吗?她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一个男人成了没用的瘸子,一个女儿成了疯婆,剩下一个好好的女儿,去给人家当小老婆!你以为我心里不苦?我不出去打打牌,我就会变成这个屋里的第二个疯婆!”

    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

    胡蓝蓝的脑袋一下子炸响了,她知道这种贫穷之地,小道消息与娱人八卦却是滋生最快的土壤,因为挖掘其他人的痛苦与隐私是她们生活唯一的乐趣,这使她们对比自己的生活,会觉得愉快一点,以便年复一年的把苦日子熬下去。

    原来她当“小老婆”的事情,早就传开了。

    她默默的关掉了火,擦了一把眼泪,朝屋外走去。

    走到门口的时候,她想了想又折回来,蹲在缩在角落里的胡青青面前,想替她理一理凌乱的头发。

    可是这时,谁也没有想到的一幕发生了。

    一直蜷缩无语的胡青青突然像受了伤的母兽一样暴跳了起来,一只手猛的揪住胡蓝蓝的头发,另一只手则像扇子一样狠狠的抽扇着她耳光!

    “贱人!婊子!烂货!我打死你!”她含糊不清的吼着不堪入耳的字眼,直到坐在地上的妈妈反应过来,扑上来抓住胡青青的头发,把她的头猛的往墙上一撞,胡青青才吃痛抓开了手。

    但胡蓝蓝雪白的脸上,已经出现了数道伤痕,满满的指印。

    她却没有再哭。

    她默默的看着已经陷入糊涂疯狂的姐姐,和止不住号啕的妈妈,有什么东西在喉口汹涌着,它有着腥甜的香气,但是她死死咬着牙关,不能让它涌出来。

    她慢慢的走到门口,头也不回的对妈妈说:“我先回去了,我会按时拿钱回来的。”

    她再次走进了那弥漫着浓浓垃圾味与绝望雾气的深夜里。

    一点一点,让黑夜吞噬了她的身影。

    往事如同电影,一帧帧画面飞快的闪过胡蓝蓝的脑海。

    三年前,她刚刚考上程锦,同年,没有考上大学在附近打工的胡青青嫁人。

    对于胡青青的选择,妈妈深不以为然,而爸爸只是沉沉的叹气,胡蓝蓝却激烈的跳了起来。

    “姐!你长得这么漂亮,干嘛找个送快递的?他家离咱家也只隔着几条街,我去看过,也是穷得叮当响的人家!你难道想一辈子生活在这里?”

    胡青青抓着妹妹的手,轻轻的摇动,她清秀的脸上满是幸福和柔和的光芒:“蓝子,姐没你有出息,姐学历不高,能找个对姐好的人,就满足了。路南他人很好的,以前咱们看的书里不是经常说吗,两个人只要相爱,日子总是甜的。”

    胡蓝蓝哭笑不得:“姐你才二十岁,不至于这么恨嫁吧?你再多等几年呀!听说王路南的妈也不是省油的灯,你嫁去干嘛,你傻呀!”

    胡青青抿着嘴轻轻的笑,她的心里,被一种叫爱情的神奇果子塞满了,那些果子开出花来,散出香来,让她看不见所有的危险与黑暗。

    二十岁的胡青青,漂亮的胡青青,终是一夕嫁了。

    嫁人后的胡青青,住的地方离娘家并不远,但她婆婆不喜欢她经常回来,她就回来得少。而胡蓝蓝开始住校,姐妹俩谈心的时间至此变得寥寥。

    知道胡青青怀孕的消息,胡蓝蓝的心里不知道为什么像空了一块一样,她一直都反对姐姐的这个选择,但是看着姐姐迅速的离她越来越远,她仍然感到心痛。

    九个月后,胡青青生下了一个女儿,当胡蓝蓝抱着那团粉嫩的小生命,看着婴儿的小嘴轻轻的吸着她的衣服、到处找吃的样子,她的心也变得很软很软。

    她第一次希望姐姐的这段婚姻能够幸福。

    仅仅一个月后,变故发生了。

    那时候起胡蓝蓝就知道,所有的悲剧都有一个萌芽,它在你没有留意的时候破土,而每一次的纵容都是催化剂,促使它疯狂长大。

    胡青青的婆婆,也就是她的丈夫王路南的妈妈,是一个非常厉害的女人,也因了她的强势,她唯一的儿子王路南个性十分懦弱。

    自从胡青青嫁到她们家,明里暗里没少受婆婆的气,但她自小是一个非常温柔的女孩,一直瞒着娘家什么也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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