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 推荐本书 | 返回书页
998小说网 -> 玄幻魔法 -> 断唐正文 十五、十里长烽
- 那个男人的声音越来越响，音调越来越高。他嘴里还在源源不绝，一时哀告诉苦，一时发狠赌咒，喜怒哀乐不一而足。活脱就是一个地痞流氓，在大街上肆无忌惮地撒泼。</p>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被一口冷风噎住，声音嘎然而止，就此再无声息。</p>
石窟中终于恢复安静，无声无息。</p>
女人一直听着，一言不发。她见过无数个人骂街，但很少有人这样长时间恶毒地谩骂。她所遇见过的再狠毒的女人，再泼辣的怨妇，也总得喘一口气，捋一下袖，歇一会儿再骂。但这个男人，竟然一口气也没停歇过，涛涛不绝地骂了一顿饭的工夫。</p>
到目前为止，她从来没有正眼打量过这个人。她自以为是这片沙漠中最美的女人，当然也是最苛刻的女人。一茬一茬的男人在她身边出没，只盼她赏个笑脸。有权有钱的，高大英俊的，还有无数个扔进人堆里都见不着的中人之资。当然更轮不到眼前这个人了。他虽然一直在曲意奉承，但在她那片无边无际的心海里，如何能引起一丝一缕的涟漪？如今，她眼中总算出现这个人了。他仿佛是突然卟通一声巨响，投进一块磨岩怪石，激得波涛翻涌海水四溅。虽然有点污秽不堪，但好歹她终于感觉到它了，她睁大眼睛打量它了。</p>
原来这个人有着强烈的自尊，超出常人的自尊。她一直以为自尊是高人一筹的人才配有的。这种人或具有天生优越的门地，或握有主宰凡人们生死的大权，或有与生俱来的美貌与强壮。总之，他们具有某种常人不具备的优势。如何凸现这种优势，如何拉开自己与凡人们的距离？于是，他们必须穿上与别人不一样的外套以示区别，这件外套就是自尊。对于这件外套，她差点就认为是她这一类人才能穿的。但她发觉自己错了。她突然惊奇地发现，这件外套如今正被一个极委琐而又卑贱的人穿着。这让她有一种天旋地转般的眩晕感。</p>
她不过是略带恶意地调侃了他一句，他竟就想突施强暴借以泄欲。这一刻，她忽然明白了，低人一等所激发的自尊更加强烈。这种自尊不像外套显露于外供人瞻仰，更像地牢中的猛兽，带着仇恨与伤痛，隐蔽在暗处，随时可能窜出来咬人一口。或与之过于悲惨的命运有关，或与之丑陋的外貌有关。甚至可以说，他的这种自尊与他的卑贱，不是一对同命鸳鸯，而恰好是一对旗鼓相当的宿敌。他越卑贱，他的自尊就越强烈。他的自尊越强烈，他就越觉得自己卑贱，就让人更觉着可恨或者可怜。无论旁人觉得可恨或者可怜，这些都会深深加诸于他自身，让他自己越来越卑贱……这是一对永远分不出胜负的宿敌，而在这样一对宿敌的挤压下，将会豢养出怎样一头怪物来？</p>
这人或许真的可怜，但是可怜决定不了什么。他如温言相慰，软语相求，自己也未始必会拒绝。他如待之以诚、软磨硬泡，她说不定一迷糊就会投降。情动于中形之于外，人之天性。况且那儿本就俗性多淫，民风奔放。男女之事只关修行，无关尊严。即便是修行，即便是持戒甚严的出家人，也未必始终洁身自好。就如他们的偶像鸠摩罗什，也没有因有亏其节而遭唾弃。但他偏偏采用了蛮横无理甚至是粗暴袭击的方式，这就叫人反感与憎厌了。如果她就此屈从，从此她都会像畜生一样看待自己。她将不再高傲，不再对瑕疵忍无可忍。她也不再是安西头牌，到那时，台底下所有的指责都会变成对自己的恶意攻击。</p>
当时真是五味杂陈，不得尽诉。</p>
“你是一个怪物。”她终于说了句话。</p>
便没了声音。</p>
“你说什么？”冰冷的声音道，又朝女人逼近了一步。</p>
“你是一个可怕的怪物，又是一个可怜的怪物。”女人很肯定地说。</p>
猴子如吃了当头一棒，受了不小的打击。</p>
他突然像斗败了的公鸡，垂下脑袋一言不发。</p>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忽然又嘿嘿地冷笑了一下道：“我可不是你，你在台上跳舞，而我在泥潭里求生。”</p>
女人没有否认。发出唏唏簌簌的声响，她站了起来，她是要走了。</p>
猴子发出一声笑，笑得比哭还难听。</p>
脚步声行向角落，女人的手重又拾起火把。昏黄的火光中，面无表情。忽地又说出一句话来：“你的部下你的上司，一个个要被斩尽杀绝了。而你，却还在这里欺侮一个女人！”</p>
微暗的火，在黑暗中依然如此明亮。她的身形又出现在视野里，当然，还有在角落里躺着的那具皮囊。猴子一呆，哑口无言，有那么一刻，他像石像一样呆立着不动。</p>
过了没多久，他忽然笑道：“这个不用你操心。”</p>
他站立起来，又逼近女人。女人没有丝毫躲避的意思。他的声音像诅咒一样从底下冒上来：“即然是这样，以后我再不会多看你一眼。无论你出了什么事，我都不会再来管你。只要我再多看你一眼，就让我的眼睛烂掉。再碰你一根手指头，就让我的手指断掉！”</p>
她不动声色。</p>
“给我！”猴子大声地命令道。</p>
女人还没反应过来。</p>
他一把抢过她手里的火把，借机还用力搡了她一把。</p>
女人忍气吞气，不敢言语。</p>
只见他径直走向卷须人倒地之处。卷须人直挺挺地躺在那儿，灵魂早已升达天国。他放低火把，凑近身去，细细地观察。“他”两颊偏瘦，但远算不上瘦削，而是一种精悍。皮肤被过度的曝哂显得粗黑，醒目的是他脸上浓密的须发，那些油光发亮的须发即使在失掉主人的供给时，仍显得生气勃勃。从头面到上半身，斗蓬、肩护、软甲，再到腿上的皮靴，一寸地方都不肯放过。</p>
女人已经觉得毛骨悚然，似乎地上的尸体会随时暴起，带着阴间的痛楚回来赎要阳间的积怨。</p>
她只想马上离开这个阴森的石窟，越快越好。</p>
但猴子似乎是愈加入迷，反反复复地上下查察。</p>
“你还想干什么？”</p>
猴子闻若无声，只是埋头察看。</p>
忽见他拾起刀子，便去割死人的裤腰带。</p>
女人终于忍不住道：“你，你疯了？”</p>
猴子回过脸来，显得狰狞可怖。嘿嘿地笑道他就是个怪物。</p>
只听嚓嚓两声，他竟把裤子撕开。女人吓得尖叫一声，别过脸去，不忍卒睹，脸上露出厌恶之极的表情。</p>
他哦地长长呼了口气，一会儿又自言自语地说着什么。</p>
终于检视完毕，猴子将尸体一切衣物复归原位，怔了半晌，又轻轻扶起尸首，让“他”头面北脚朝南而卧，面侧向西方。做完这一切，才长出一口气。</p>
————————————————————————————————</p>
土城之中已是一片狼藉。侍卫们被几度冲杀，一直组织不起有效的抵抗。</p>
但卷须人一走，似乎出现转机，敌人的攻势渐渐在缓和下来。</p>
有人瞧出苗头，开始呼喝着反戈一击。毕竟人多为胜，慢慢聚拢后也砍翻数人，重又占据土城。</p>
苏失利之一直隐藏在角落里，看着人群涌来涌去，仿佛跟他完全不相干。看到有汉人翻身落马，他骂几句活该。一会儿又看到袭击者念叨着咒语被捅落马下，他就乘机扔上几块石头。直到这些人一个个又被赶了出去，他才骂骂咧咧地走了出来，似在指责汉人无能，不能护卫他的御架安全。</p>
时已至寅时，一整晚的撕杀哄闹，一整晚疲于奔命，让人透不过气来。漫长的黑幕笼罩，从未曾掀起过光鲜的一角。</p>
众人清点人手，死伤过半伤亡惨重，竟连猴子也已寻不见踪影。一时无所适从，不知进退。</p>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大叫起来。原来西北方有一道烽火冲天而起，伴随着浓烟滚滚，直入云霄而去。虽然相去极远，但在黑夜之中十分醒目。数十双眼睛齐集西北，每一只眸子里都清晰地映出微弱的火光……</p>
</p>
席元庆往东南方向一路追赶，敌踪一直若即若离，但敌人却连毛都没见着一根。</p>
至黄昏便入大海道。</p>
副官说此道路况险恶，出入者多为亡命之徒，非迫不得已不能轻入。</p>
席元庆却说即已追敌至此，怎可半途而废。此道直通敦煌，乃入西域的第一捷径，何不敢追？竟不听劝阻，命风行骑疾追下去。</p>
又奔出数百里，夜色渐黑追踪更是困难。到了寅时，周遭里忽传怪声，忽长忽短断断续续。一时是有人悲泣大哭，一时又有人在上气不接下气地大笑。军士们人心惶惶，纷纷放慢脚步。</p>
“不可再追。” 副官急道：“鬼语出没，最善幻惑人心，或类同伴之声，或拟亲人相唤，因此丧命者不计其数。宜速速往北而回！”</p>
众人都知此言不假，正在迟疑不决。</p>
忽有人叫道：“烽火。”</p>
五百风行骑齐齐回首看去，远远望见极远处烽火插天而起，旷野之中一览无余。而且不止一条两条，细细看去竟已有五六条之多，远远近近排成整齐一列……</p>
</p>
望着对峙的敌人越来越多，高仙芝心急如焚，取弓在手，或开或合，没一刻停歇。</p>
“已经超过一百骑了，中丞。”杜环忧心忡忡。</p>
“他们不敢过来。”高仙芝故意不紧不慢地说，以示闲暇。他左臂挺直，右手拉弦，弓弦绷直。就这样停留很久，屏息静气，全神贯注，弓弦嗡嗡而语。</p>
杜环道：“已有两百骑了吧。”</p>
“两百头狐狸吗？”他松了气，运气数转，才把弓弦缓缓松下来。然后又是左臂挺直，右手拉弦，如此三番。</p>
“已经超过三百骑了。”杜环吼道。</p>
“狐狸总是数量越多胆子越小。”他在检视箭支，拿起一支扔掉，拿起另一支又扔掉。</p>
敌人越来越多，终于多到完成合围之势。他们分成数队纵马狂奔，自左首向右首跑马灯般地涌去。绝不混乱，绝不逆行。也许他们对自左向右而行有某种迷信，也许那是来自他们围猎群殴的心得秘传。这让他们保持了有条不紊的秩序。</p>
“不如……杀开一个口子，跑吧。”杜环已经心无斗志。</p>
高仙芝细细地捻着箭身，便把箭叼在嘴上，又上上下下搓着弓弦。弓弦被搓得发烫发热。他终于一勒马缰，搭箭拉弓，嗖地一声疾去，那边有人应声而倒。</p>
敌人大声呼喝，喊声震天价响。只待一声令下，便要扑上来厮杀。</p>
高仙芝令军士背向而立围成一圈，剑拔弩张随时应战。</p>
忽然有人大叫烽火。</p>
高仙芝心中一凛，往东北望去，果见远处十数条烽火赫然醒目，由远到近排成一列，正如一条火龙般开过来。这条火龙把西域的整个夜空映得一片通红，虎啸崖以东的烽燧群似已被全部点燃，西州、交河以至于焉耆，都将从梦中惊醒。</p>
围猎者们一片哗然，停止狂奔。这条火龙对他们而言，不啻于盗贼一头撞上灯火通明。</p>
“是谁？这是谁干的？”</p>
所有人都在互相询问，但真相就像一匹骏马，每个人都被它无情甩下了马背，赤着脚追，再怎么使劲都不可能追上。</p>
随着火龙越烧越近，火光越发夺目。一个黑点也在遥遥驰近，越变越大。不须多久，终于看清那是一人一骑。</p>
他出现在东边的沙丘上，满面泥污，蓬头垢面。他大呼小叫，穷形尽相。似乎是刚刚绊了一跤，摔了一个结实的大跟头，然后拣到了金子。</p>
高仙芝那张一贯面无表情的脸，怔了半晌，终于露出微笑，冲口而出道：“猴子，干得漂亮！”</p>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