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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8小说网 -> 玄幻魔法 -> 断唐正文 十、虎啸崖
- 一乘快马逆向而驰，呼啸而来。马上军汉横眉怒目，汗流浃背。</p>
所谓逆向，是指自东向西，与整条人龙相背。</p>
单骑快马，将这条千人组成的黑色长龙生生剖开。</p>
长龙腾起滚滚黄烟，在高低起伏的沙丘上蜿蜒前进。</p>
离开焉耆，面向西州。</p>
那快马急速在人群中穿行，一看便知是前队斥候。他奔得惶急，众人不由心生疑惑。这人这般跑法，难道是前队遭遇急变？</p>
一路行来日晒雨淋，餐风宿露，已数十日之久。虽然风尘困顿，但也一直相安无事。勉强行出虎啸崖烽火台，离西州还有大半路程，可不要在这当儿生出什么事端来。</p>
即出了焉耆，就渐渐走出安西都护府辖地，行近北庭都护势力圈。虎啸崖烽火台正处于交界处。</p>
烽火台不绝于道。每十里一设，烽烽相望，白日放烟为“烽”，夜间举火为“燧”，是以又名烽燧。示警报急，或传报平安。</p>
那快马闹得前队一阵喧哗，人皆惊慌。行至人龙腰腹，终于望见中军大纛。连跨几个箭步，军汉勒马而立，扬得漫天黄尘，直呼中丞。</p>
高仙芝皱了皱眉问何事惊慌。</p>
“商队……一个商队。”那军汉气喘吁吁，连话都已说不清楚。</p>
“商队？遇到商队慌什么？”</p>
那人大口喘气，半晌才说出一句：“不是活的商队……”</p>
高仙芝不吭声，打马上前，众将忙亦跟上。忽喇喇奔出半里，追过前队。见众人蚁聚。人群见是中丞，无不争先恐后闪出一条道来。</p>
随着一股腥臭扑鼻而来，前方沙坳之中突现一个修罗场。坳底横七竖八躺满尸体，血腥异常。断车残辕扔得满地都是，断肢抛颅狼藉不堪。高仙芝面色铁青，目光中闪过一丝惊骇，随即被诧异所代替。这不像是一个战场，更像是一个屠场，这些人或躺或伏，都是就地伏诛之状，恐怕死前连一丝抗拒都不曾发生。从衣着服饰来看果是商队，但马匹货物似已被洗劫一空。</p>
一眼望去约莫近百十口人，竟无一幸免。</p>
众人也是久经阵战，死尸血浆见得多了，自也不在话下。但这儿不见肃杀悲凉，唯闻凄惨与诡异，令人不寒而慄。</p>
封常清伏地细看，遍地漆黑的沙石，都是干结的血流所致，兀自沉吟不决。此地即然交界，荒凉辟远，原是马贼猖獗的去处。</p>
“这等手法，不像马贼所为。”封常清喃喃道。</p>
杜环看得心惊肉跳，恨恨地道：“离此地较近的，有贺鲁、处月两部。又是那些突厥人！”</p>
封常清一言不发又看了半晌，喃喃地道：“伤口都很奇特。”</p>
高仙芝也早在疑惑。一具一具尸体检视下来，不是喉咙被割断就是胸腹被穿透，显是极锋利的刀剑所致。创口纵深，不类劈砍，死状甚是恐怖。他不置一词，仍是埋头细看。</p>
“这里还有一个活的。”不远处一人叫道。</p>
众将忙奔过去看时，见一人半倚在车辕上，尚有动静，一时不得便死，但胸腔重创，便是大罗金仙再世也是救不活的了。襥头衣褐，不过三十来岁。弥留之际，兀自喃喃。</p>
仙芝凑近前去，听见他气若游丝，念叨着什么，似乎是马木，又是什么牛。</p>
“想说什么？” 仙芝自言自语。</p>
那人见到高仙芝，忽然有了一丝清醒，眼中射出怪异无比的光芒，奋力道：“马木牛歌，马木牛歌……”用力之下，胸口暗红色血浆又是大涌，嘴中继之以血沫。</p>
“马木牛歌？那是什么？”仙芝沉吟道。</p>
那人露出徒劳的神气，眼皮垂了下去，似乎连头发都在成片地掉落，身体在突然之间急速地衰弱。他不再说话，灯枯油竭，再也无法动弹，只剩下眼珠子还在微微转动。左右晃了晃，最终像死鱼一样停驻。</p>
高仙芝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是自己腰间的佩刀。他明白了什么，缓缓把刀举高了一些，不知是激奋还是伤感，手有点微微发抖。再看时，那对眼珠子极慢极慢地点了两下。</p>
高仙芝点了点头，拔出佩刀，一刀割断了他的喉咙。那对瞳仁中的光芒终于石沉水底。他站在当地不语，眼中却欲喷出火来。</p>
屠场东侧一堆杂乱的马蹄往东南延伸开去。</p>
封常清细细察看，沉声道：“应该不足百骑，而且离去不过半个时辰。”</p>
“你怎么知道？”杜环问了一句。</p>
“马粪虽然干结，但仍未硬透，应在半个时辰之内。而且马皆负重，不会行出多远。”封常清望向高仙芝。</p>
高仙芝迟疑不决，缓缓道：“此地往东南一路行去，便入大海道。”</p>
封常清点了点头。</p>
“席元庆！”高仙芝忽高声道。</p>
“在！”</p>
“兄弟可带本部风行骑，疾去追赶。”</p>
“得令！”</p>
“不论遇敌与否，一入大海道，便须折回向北而行，可至西州城与本部汇合。”</p>
“得令！”席元庆翻身上马，便率五百风行骑疾去。</p>
余者原地歇息，掩埋尸体，只等消息。</p>
一个时辰过后，屠场终于打扫干净。</p>
尸体虽尽数掩埋，但惨状始终历历在目。尤其那濒死之人死去时那一脸焦灼与恐惧，一直挥之不去。他嘴里留下的怪词，被当作巫语般回荡在每个人耳际。</p>
又过一时辰，风行骑无任何消息。暮色渐合，远远望见狼烟笔直地伸向空中，是烽火台报平安火。旷野一览无余，烟杆插天而起，蔚为奇观。</p>
军中传令生起篝火支起帐篷。</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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篝火边，封常清倚靠在骆驼上，半闭着眼睛。</p>
“你倒还真沉得住气。”杜环走了过来，悻悻然地道。</p>
“我也心急，但心急没有任何用处。”</p>
“也对，听你的。”杜环就近坐落。</p>
两人眼瞅着落日西沉，脑中还盘旋着另一件事。</p>
但似乎谁都不愿提及，那惨状说来齿冷。</p>
直到天色完全黑下来，渐渐看不清人脸。</p>
“哎……你当了录事参军，再行高升指日可待啊。”杜环笑嘻嘻地道。</p>
他居然说得这么轻松。</p>
换作是别人，眼看着同僚火速往上窜，早就两面三刀背地里使坏了。封常清不得不裂嘴笑了笑。</p>
“你笑得贼眉鼠眼，一定是偷偷笑我不学无术。实真的，我可不像你们，想到什么就做什么。走一步想三步，那不累死人？我对当官没什么兴趣，想当官就不用来这里了。”</p>
封常清知他此言不假，此人胸无城府，吟风弄月起来那是头头是道，但要溜须拍马往上钻营却是半点不会，也无此志向。也正是这点喜人之处，两人才走得更近。他微笑道：“那你究竟为什么来这里？当真是喜欢西域风光？”</p>
杜环见他再行提及，不由得微微叹了口气，转头又望远处，及目所至，除了黑压压的山岭，什么也没有，终于道：“说这里景物壮观，那也是无奈之说，看得久了哪有不生厌的？自然是惹事了才来这里，他娘的谁又甘心到边塞来吃苦受累？”</p>
封常清微笑地看着他，表示自己很感兴趣。</p>
“如果我没来这里，一直在西京混日子，是不是已经混上个朝散大夫？也娶妻生子，安家置产？是不是也整日价吹捧逢迎，点头哈腰，逢场作戏？不知道，真的很难说。但有一点是肯定，我少不了整日宴游，狎妓行乐，依旧过着神仙般的日子。”</p>
封常清随口“哦”了一声。</p>
“……算来已是四年之前了，那时我还在长安风花雪月一掷千金，京中长安万年两县哪个不知杜郎大名？杜氏五房，京兆杜陵襄阳，此三房最盛……我们是杜陵一支，关中名门豪族。加之我又生得玉树临风……你别笑，虽然我比不得中丞，但比起你来强上不是一点半点，哈！平康坊三曲，更是吾辈宴游销金之所……”</p>
“平康坊是女市？”</p>
“不不不。”杜环瞪直了眼，说了十数个不字：“女市中娼妓岂可同日而语？坊中尤物，皆籍属教坊，那是正经八百女官！不仅丝竹琴棋，歌舞俱佳，且须吟诗作对，舞文弄墨。宫中人物品流各异，宴饮应对，那更是差错不得。我那时即家境富足，少不得偷游其中，温香软玉，诸妓访遍……”</p>
“就中有南曲东厢第五家，姊妹二人，长呼绛儿，次曰绾儿。绛儿年稍长，常为席纠，行令饮酒，赏罚分明，颇俱大将之风。绾儿却天生丽质，年虽稍幼却是楚楚动人，一颦一笑皆有动人心魄之处。咳，回头一想，其实姿容也不过中等，但偏生这股娇惯引人爱怜。也是风流蕴藉，谈笑风生起来，又与人唱和极妙，俺与她相识未几日就如胶似漆……恨不能出则并肩，入则并股，受物外无穷欢乐，享不尽的人间恩爱缠绵……”</p>
杜环陷入对往事的甘美回忆之中，喃喃自语，旁若无人。一边回忆花前月下，一边急不可耐描绘床第情事，连各种阴阳交欢情状竟也是添油加醋，毫无避讳。</p>
只见他两颊深陷，眼赤晴突。喃喃自语，已是魂不守舍之状。</p>
封常清语带艳羡：“你过的果真是神仙一般生活……”</p>
杜环呵呵笑了笑，咽了几口水。眼珠子直愣愣斜视，换了另一种视角。忽又话锋一转，语带苦涩：</p>
“个中滋味，实不足为外人道也……不料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欢娱更嫌夜短，寂寞偏恨日长。时户部郎中王鉷有一子名王准，偏也是对绾儿青睐有加，独好一口。一日宴饮间，呼五幺六宾主正欢，那厮令人径入席间，说是指名要绾儿过去作陪。我当时正是血气方刚，又是众目睽睽之下，这口气如何忍得下？当即拍桌而起严辞拒绝。那厮骄横异常，竟率家丁往宴中夺人。两厢里争执不下，便群殴一处。我又乘着酒醉，乘那厮不备，被我当面一拳仆倒在地。那厮舍了性命不要，一把拖住我腿，又被我拾起酒壶杯盘劈头盖脸乱打，打得那厮满地乱滚，浑身是血……”</p>
“死了？”</p>
“死倒没死成，捂了眼睛只说瞎了，跪地告饶只叫爹娘。哈哈，哈哈！” </p>
封常清忍不住笑道：“你这脾性，是改不了的了。”杜环自被苏失利之颠了一跤，军中更是出名。虽说未得着半点便宜，但这拍案而起的风采，已是疯传安西四镇。</p>
“改不了了，也不想改！我意中人在场，那是说什么也要占尽上风，撑足门面的。死活尚不在话下，最怕的是苟延残喘，被人耻笑，那便生不如死。恨只恨当时没拔出刀子，索性一刀结果了那厮，反而轻松自在。这种腌臜留着也是祸害。”</p>
封常清点了点头。</p>
“……痛快是痛快了，但现世报还得快。谁曾想，那王鉷逢迎有术，恩宠日隆，不日后居然升任户部尚书。因有这一段积怨，连累我父亦受排挤，他一上台，我父就外放为官。我便在京中呆不下去了。咳，我也便算了，走到哪里都是滥命一条，可怜家父为官不易，竟是落得个晚节不保，只能怪我这不肖之子……”说罢长呼一口气，脸色便阴沉下来。</p>
封常清叹了口气，一时不知如何回应。黑暗中见他目光垂地，脸色阴暗，默默无言。</p>
半晌封常清忽道：“这与你又有何干？”</p>
“与我何干？”杜环大奇，一时不明何意。</p>
“朝中势力倾轧实属常见，今天你斗倒我，明天我又斗倒你，斗来斗去的事难道还少得了了？你那屁大点儿事，说穿了就是争点风喝点醋，有甚么要紧！要你走时，你便没打王准也要走人。不要你走时，你便真杀了那厮也可撮合了帐。”</p>
杜环愣了一愣，抬头见他说得认真，脸上微含暖意。回过神来，迎天哈哈大笑。</p>
旷野之中，一人纵声长笑，听来更显空旷寂寥。</p>
笑声忽止，杜环忽又语调冰凉：“你说得很对……我一直以为自己眼比天高命比纸薄，想不到你比我还……还……”</p>
“愤世嫉俗？嫉恶如仇?”</p>
“对对，就是这个。”</p>
两人齐声大笑。</p>
篝火似受声浪所逼，忽然窜高伏低。</p>
火借风势，风借火势。如疯魔了一般。</p>
声浪渐息，焰火仍狂舞不休。</p>
两人颇为相得，始觉脱略形迹。</p>
慢慢又压低声音，谈了些朝中局势。言及李隆基诛杀韦后，赐死太平，集大权于一身，实为一代雄主。后又任用贤相姚崇、宋璟、张说、张九龄，于是有开元极盛之世。</p>
又说到天宝以来，天下承平即久，李隆基一心一意宠幸杨太真，深居禁中，政事遂废，不觉有唏嘘之感。</p>
杜环说道：“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除了享用几年年轻活泼的肉体，还能如何？说实话这天下，又关他屁事？换作是我也一样……可惜了这朝中，王鉷权宠日盛，一手遮天，无人相抗，就算是李相也畏避三舍。”</p>
封常清摇摇头表示不信，说李林甫手中掌握着番将。</p>
当时天下番将以安禄山、哥舒翰、安思顺最为声名显赫，高仙芝则后来居上，于是有四足鼎立之势。</p>
杜环低声道：“你可知李林甫为什么重用番将？”</p>
封常清点点头。</p>
所谓出将入相，边将一旦功名卓著，往往召入朝中为相。李林甫欲久居相位，大肆任用番将。明里说汉将不如番将悍勇，番将生而气雄，少养马上，长求阵敌，天性使然。其实因番将不通礼仪，不识汉字，更利于控制。</p>
“……以汉人为首脑，倚番人为手足，正是各尽所长……”</p>
杜环缓缓摇了摇头，说：“你错了。”</p>
封常清一愣，瞪眼直视着他。</p>
“错了？”</p>
“错了，大错特错。各尽所长，不过是汉人的一厢情愿而已。”</p>
“什么意思？”</p>
杜环面色凝重，目视篝火。</p>
那火已快燃尽，只剩余烬在拼了命地扑腾。</p>
“你以为李唐是汉家朝廷？你错了。”</p>
“你胡说八道什么？”</p>
他低声一句话，对封常清犹如晴天霹雳一般，正要细问。</p>
猛听得轰隆一声巨响……两人惊得同时站起。</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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